## 第二章:120急救灯
暮色四合,老宅里那盏昏黄的灯泡终于被点亮,光线吃力地驱赶着角落的阴影。
堂屋中央的圆桌被临时挪开,腾出的空地上放着一张矮几,上面摆着赵娜带来的那个巨大而浮夸的蛋糕。
三层奶油裱花堆叠,顶着俗艳的翻糖寿桃,蛋糕顶端插着一支孤零零的、粗如拇指的红色电子蜡烛,正闪烁着刺眼而廉价的红光,映照着围拢过来的每一张面孔。
“爸,吹蜡烛,许愿啦!”欧阳玲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欢快,试图冲淡空气中那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隔膜。她亲昵地挽着父亲欧阳德的胳膊,把他往蛋糕前引。
老人显得步履沉重,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在跳跃的电子烛光下显得更深了,浑浊的眼睛望着那簇跳跃的红光,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浮华,落回了某个遥远而沉重的岁月。
长子欧阳明站在父亲左手边,心头那股从看到菜单起就压着的滞闷感越来越重。
他瞥见父亲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袋微微鼓起——那里面藏着那张580万的拆迁通知书,像一个沉默的炸弹。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虚扶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背脊。
“来来来,都站好站好!”二儿子欧阳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兴奋。他早已掏出最新款的水果手机,调到拍照模式,屏幕亮得刺眼。
“这么重要的时刻,必须拍张全家福留个念!爸,您站中间,笑一个!”他一边大声指挥着,一边踮着脚,寻找着最佳角度,手机镜头贪婪地对准了蛋糕和围在蛋糕旁、表情各异的一家人。
长女欧阳婷皱了皱眉,脸上职业化的微笑几乎挂不住。
她看了一眼父亲有些茫然疲惫的脸,又看看兴致勃勃举着手机的弟弟,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往旁边让了半步,站到了父亲右后方的阴影里。
赵娜则配合地站在丈夫身边,脸上堆着完美的笑容,手指却下意识地拂了拂胸前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确保它在镜头里足够耀眼。
周伟站在欧阳玲身后,保持着得体的距离,脸上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仿佛眼前的热闹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更多是落在蛋糕那奢华但毫无美感的裱花上。
“爸,快吹蜡烛许愿呀!”欧阳玲又催促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感觉到父亲的手臂在她怀里微微发僵。
欧阳德浑浊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簇跳跃的电子烛火上。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吃力地起伏着。
那口气吸得异常艰难,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粘稠沉重的铅水。他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准备吹熄那代表七十年岁月的火光。
就在那一刹那!
那口浊气刚刚呼出一半,老人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灰!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深处爆发出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惊愕,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硬生生扼断的“呃——”,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一栽!
“爸——!”
欧阳明的嘶吼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堂屋中炸响!他离得最近,反应也是最快,在父亲身体歪斜、即将一头栽进那堆昂贵的奶油裱花里的瞬间,本能地张开双臂,用尽全力扑了上去!
他用自己的身体当成了肉垫,在父亲沉重的身躯砸落地板之前,险之又险地半抱半托住了他!
“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欧阳明膝盖重重磕在坚硬水泥地上的闷响。
他顾不得钻心的疼痛,双臂死死抱住父亲冰冷僵硬的身体,嘶声力竭地吼着:“爸!爸你怎么了?!醒醒!看着我!”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所有人。欧阳玲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随即化作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爸——!”身体摇晃着就要扑上去。
周伟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她,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欧阳婷的脸色也瞬间煞白,职业的冷静外壳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她一步抢上前,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探向父亲颈侧:“别动他!都别乱动!大哥,爸怎么样?”
一片慌乱、惊叫、询问的嘈杂声中,一个声音却显得格外刺耳和清晰。
“咔嚓!”
“咔嚓咔嚓!”
是连续不断的手机快门声!冰冷、急促、带着一种令人齿寒的机械感。
欧阳辉!他竟然还举着手机!镜头贪婪地对准着地上倒卧的父亲、抱着父亲目眦欲裂的欧阳明、蹲在一旁脸色惨白的欧阳婷、以及尖叫挣扎的欧阳玲!
他脸上那点兴奋还未完全褪去,混合着突如其来的惊愕,形成一种极其怪异扭曲的表情。
他的手指还在本能地、快速地按着屏幕上的虚拟快门!那刺眼的白光如同冰冷的闪电,一次次地撕裂堂屋里昏暗的光线和混乱绝望的氛围!
“欧阳辉!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欧阳明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冲着举着手机的弟弟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额头上青筋暴跳,抱着父亲的手臂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用力而剧烈颤抖。
欧阳辉被这声咆哮吼得浑身一哆嗦,手机差点脱手掉在地上。他似乎这才从某种捕捉“珍贵瞬间”的荒诞状态中惊醒过来,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辩解:“我…我拍下来…万一…留个证据…”
“证据你妈!”欧阳婷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无比,她一步跨到欧阳辉面前,眼中喷射出冰冷的怒火,劈手就去夺他手里的手机!“爸都这样了!你还拍!拍你妈的照片!打120啊!快打120!”
她的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恨不得将手机连同欧阳辉一起砸碎的戾气。欧阳辉下意识地护住手机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我…我这就打…”
混乱中,周伟还算保持了最后的冷静,他已经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动,拨通了急救电话:“喂!120吗?这里是东城区梧桐巷37号!有人突发急病,昏厥倒地!对!老人!七十岁!情况很危急!请你们立刻派车过来!快!”
他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在一片混乱中显得格外突出。报完地址,他立刻挂断电话,蹲下身,试图和欧阳明、欧阳婷一起查看父亲的状况。
欧阳德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尘土,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只有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气息从鼻孔里呼出,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不祥的、拉风箱般的微弱嘶鸣。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在昏迷不醒的老人身边,脸上写满了恐惧、茫然、愤怒和深深的无助。
欧阳明紧紧抱着父亲冰冷僵硬的身体,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气息,巨大的恐慌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欧阳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解开了父亲中山装领口的扣子,手指按压着颈动脉,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搏动,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欧阳玲瘫坐在一旁的地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赵娜脸色发白,远远地站着,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欧阳辉拿着手机,似乎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慌乱地看着地上的父亲和愤怒的兄姐。
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父亲的生命似乎都在加速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过了几个世纪,终于,遥远而尖锐的警笛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代表生机的紧迫感!
“来了!救护车来了!”周伟猛地站起身,第一个冲向院门。
尖锐的警笛声如同天籁,刺破了老宅里绝望的阴霾。“快!开门!”欧阳婷嘶声喊道,和欧阳明一起,小心翼翼地试图将父亲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一点,准备迎接救援。
欧阳辉也像是被这声音激活了,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收起手机,跟着周伟冲向院门。他手忙脚乱地拔掉沉重的门闩,用力拉开了吱呀作响的老木门。
刺眼的蓝红色旋转警灯的光芒瞬间涌入昏暗的院落,将斑驳的墙壁、疯长的野草都染上了不祥而跳跃的光影。
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呼啸着,几乎是漂移般精准地刹停在院门口,车顶的警灯疯狂旋转,将“120”三个鲜红的数字和蓝白相间的条纹,投映在每一个人的瞳孔深处,像燃烧的火焰,又像冰冷的希望。
后车门“砰”地一声被大力推开,两个穿着墨绿色急救服、动作矫健的医护人员跳下车,抬着担架床,提着沉重的急救箱,以最快的速度向院内冲来!
他们的表情严肃而专注,步伐迅疾,带着与死神赛跑的紧迫感。
“这里!快!”周伟急切地指引着方向,声音都变了调。
就在这千钧一发、医护人员即将冲入院门的瞬间!
“轰隆隆——!”
一阵更加巨大、更加沉重、带着一种无坚不摧蛮力的引擎咆哮声,如同巨兽的嘶吼,毫无征兆地从巷子另一头猛烈地碾压过来!
声音粗暴地盖过了救护车尖锐的警笛!
一辆巨大的、土黄色的重型卡车!车头焊接着粗壮的钢铁保险杠,车身上喷着醒目的、冰冷无情的“旧城改造施工”白色大字!
它像一头钢铁巨兽,满载着建筑垃圾,车身肮脏,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威势,从狭窄的巷口野蛮地冲了进来!
它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庞大的车身占据了狭窄巷道的绝大部分空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柴油废气味和尘土的气息,几乎是擦着救护车的车头,蛮横地呼啸而过!
“嘎吱——!”
救护车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逼得猛打方向盘,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空气!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堪堪停在原地,避免了直接的碰撞。
但巨大的惯性让车身猛地一震,车顶上旋转的警灯似乎都因此闪烁得更加急促和狂乱。
而那辆拆迁队的重型卡车,对这一切恍若未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它庞大的身躯挟裹着风雷之势,卷起漫天烟尘,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冷漠和蛮横,轰鸣着,径直朝着老宅的方向碾压过去!车斗里堆积如山的碎砖烂瓦、断裂的木梁、扭曲的钢筋,在剧烈的颠簸中互相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哗啦声响。
车头粗壮的钢铁保险杠,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无情的寒光,像一头史前巨兽张开的獠牙,目标直指那扇刚刚打开、象征着最后一线生机的老宅院门!
卡车带起的劲风猛烈地灌入院内,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漫天烟尘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睁不开眼,剧烈地咳嗽。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尘土味道的风,像死神的吐息,扑面而来。
“小心!”周伟被尘土呛得连连后退,惊骇地看着那辆巨兽般的卡车擦着救护车冲向院门。
刚刚冲到门口的两位急救医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抬起手臂遮挡扑面而来的沙尘。
欧阳明和欧阳婷正艰难地试图扶起地上的父亲,这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和巨响让他们动作猛地一滞,惊恐地抬头望向院门的方向。
欧阳辉就站在敞开的院门口,首当其冲!他完全被这辆咆哮着、如同末日战车般冲来的钢铁巨兽吓傻了!
刺眼的黄色车灯如同两只巨大的眼睛,将他惨白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他呆若木鸡,双腿如同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倒映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的冰冷车头!手中的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救护车尖锐的警笛声,拆迁卡车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声,急救人员的呼喊,家人的惊叫,在尘土弥漫的院门口交织、碰撞、撕裂!红色的急救灯光,黄色的卡车大灯,在狭窄的巷口、在敞开的院门处疯狂地旋转、闪烁、纠缠!
光怪陆离的光影在每个人惊骇的脸上跳动,在斑驳的老墙上扭曲、拉长,构成一幅荒诞而绝望的末日图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生的希望(救护车的蓝红光)与毁灭的蛮力(拆迁卡车的黄光)在欧阳家那扇象征着过去和庇护的老宅门口,在父亲生命垂危的倒计时里,轰然相撞!
那辆满载着残垣断壁、象征着旧日被无情摧毁的钢铁巨兽,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刺眼的灯光和狂舞的烟尘中,带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擦着那辆承载着最后一线生机的白色救护车,冲向了未知的黑暗深处,只留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漫天呛人的尘埃,以及院内,那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生命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