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盘村的夏天,被地质部门一纸冰冷的“地质灾害隐患点紧急避险通知”,搅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通知上鲜红的公章和“滑坡高危区”、“生命财产重大威胁”、“刻不容缓”等字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村西头十几户人家最敏感的神经。而“易地扶贫搬迁”这六个字,对于世代扎根于此的村民而言,无异于一场灵魂的撕裂风暴。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石盘村的沟沟坎坎。村部那间破旧的办公室,成了旋涡的中心。被划入搬迁名单的村民,如同惊弓之鸟,蜂拥而至。恐惧、愤怒、茫然、不舍……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低矮的屋檐下激烈碰撞、发酵。
“凭啥?!凭啥让俺们搬?!祖坟都埋在后山!根都扎在这儿了!挪个窝,那是要命啊!”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汉拍着桌子怒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涛脸上,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被强行拔根的痛苦和愤怒。
“就是!住了几辈子了,也没见山塌下来砸死人!危房?危房俺们自己修!政府给点补贴就行!挪地方?没门!”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哭闹的孩子,声音尖利,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故土的顽固坚守。
“搬到哪?鸟不拉屎的安置点?人生地不熟,没田没地,喝西北风啊?!”
“补偿?那点钱够干啥?盖新房?买新地?做梦!政府这是要把咱往死路上逼啊!”
质疑声、反对声、哭诉声、咒骂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将村部的屋顶掀翻。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恐慌气息。王会计缩在角落的条凳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腿的裂缝,脸上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麻木表情。老支书王德福焦头烂额,试图安抚,声音却被淹没在愤怒的声浪里。
林涛站在人群中央,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礁石。他理解这份深入骨髓的故土难离,理解这份对未知的天然恐惧。但地质报告上那一道道狰狞的裂缝剖面图,滑坡体监测数据的异常波动,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他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人民至上,生命至上”**!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林涛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暂时压住了嘈杂,“我知道大家舍不得!故土难离,人之常情!但这次,不是商量!是必须搬!是保命!”他举起那份地质报告,指着上面触目惊心的图示:
“看到没有?!山体内部已经松动!裂缝在扩大!监测数据每天都在报警!这不是危言耸听!一场暴雨,甚至一次稍大的震动,就可能引发山体滑坡!到时候,房子、人、牲口,瞬间就会被埋!**‘安全不达标,一切等于零’!** 党的政策,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是让大家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活埋!搬迁,是唯一出路!刻不容缓!”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众人心上。短暂的死寂后,更大的反弹爆发了!
“危言耸听!吓唬谁呢?!”
“死也要死在自己屋里!”
“要搬你们搬!俺就是不搬!看谁敢动俺的房子!”
混乱中,一个佝偻却异常倔强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老牛,猛地分开人群,冲到林涛面前!正是村里辈分最高、脾气最犟的王大爷!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锄头,枯瘦的脸颊因激动而扭曲,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团浑浊却异常执拗的火焰!
“姓林的!你给俺听好了!”王大爷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拼死捍卫家园的悲壮,“俺老王家的祖屋!是俺太爷爷一担土、一担石头垒起来的!俺爹死在里面!俺娘死在里面!俺就是死,也要死在这老屋里!骨头渣子也要烂在这门槛底下!”他用锄头柄重重地戳着脚下的泥土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在敲响最后的战鼓: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你甭跟俺扯什么大道理!俺听不懂!俺就知道,挪了窝,俺的魂就丢了!俺就是孤魂野鬼!你让俺搬?除非从俺这把老骨头上踏过去!!”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林涛,佝偻着背,拖着那把象征着最后尊严的锄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村西头他那同样摇摇欲坠的老屋走去。那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充满了与整个世界对抗的孤绝和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悲凉。他所过之处,反对搬迁的村民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汇成一股无声却充满力量的洪流,涌向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危房区。
林涛望着王大爷那决绝的背影和沉默追随的人群,心头如同压上了千钧巨石,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强拆?那是对党性的亵渎,是对群众的背叛!但放任不管?那是对生命的漠视!**“挪穷窝”与“守穷根”的尖锐矛盾,如同两座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肩上!**
“林书记,这……”王德福看着远去的王大爷和人群,一脸愁苦,“老王头这倔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啊!这可咋办?”
林涛紧锁眉头,目光如炬,扫过王会计那张依旧麻木的脸:“王会计,安置点的选址和规划图纸呢?立刻给我!还有补偿标准和后续产业扶持政策的详细文件!一份都不能少!”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会计身体一颤,连忙低头翻找起他那鼓鼓囊囊的破旧公文包。
“光靠嘴皮子不行!”林涛转向王德福和几个在场的村干部,“王支书,立刻组织人手,把安置点的施工进度拍下来!要能看到地基、看到钢筋水泥!看到实实在在的新房子!还有,联系乡里,明天!安排车辆!组织所有搬迁户代表,去安置点实地参观!亲眼看看他们的新家!亲耳听听后续的帮扶政策!**‘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让事实说话!”
一场与时间赛跑、与顽固观念角力的无声战役,在林涛的果断部署下,悄然打响。
翌日清晨,两辆破旧的中巴车,载着以王大爷为首的、满脸不情愿和戒备的搬迁户代表,摇摇晃晃驶离了被愁云笼罩的石盘村,朝着位于乡郊结合部、地势开阔平坦的“阳光新居”安置点驶去。
一路上,车厢内气氛沉闷压抑。王大爷抱着他的锄头,闭目养神,仿佛老僧入定,对窗外的景色不屑一顾。其他代表也大多沉默,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对未知的抗拒。
然而,当车子缓缓驶入“阳光新居”安置点的大门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平整宽阔的水泥路!规划整齐的宅基地!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巨大的塔吊如同钢铁巨人般矗立,挥舞着长臂。搅拌机的轰鸣声、钢筋碰撞的铿锵声、工人中气十足的号子声,汇成一曲充满力量和希望的乐章!一排排已经打好坚实水泥地基、甚至初具雏形的红砖小楼,在初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与石盘村低矮破败、风雨飘摇的土坯房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蓬勃向上的、令人心安的“新”气息!
“这……这就是给咱盖的新房子?”一个中年汉子扒着车窗,看着外面拔地而起的框架,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看那地基!多厚实!钢筋扎得多密!比咱那土墙结实一百倍!”另一个老人指着远处正在浇筑地基的工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林涛亲自带队,拿着规划图,用地道的方言,热情而细致地讲解:
“乡亲们看!这一片,就是咱们石盘村搬迁户的安置区!统一规划!统一建设!水、电、路、网,全部入户!每户一个小院,两层小楼!**‘挪穷窝,换新业’!** 不只是换个地方住!乡里在安置点旁边规划了扶贫车间!优先录用搬迁户!还有配套的幼儿园、卫生室!娃娃上学、老人看病,家门口就能解决!土地流转有补偿,后续还能在合作社入股分红!政府还给搬迁补贴,帮咱们安家!”
他指着规划图上一片标注着“扶贫产业园预留地”的区域,声音充满力量:“大家担心的生计问题,党和政府早就替咱们想好了!**‘搬得出、稳得住、能发展、可致富’!** 这才是真正的安居乐业!”
王大爷依旧抱着锄头,站在人群边缘,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坚实的地基、整齐的框架、宽敞的道路所吸引。他默默地看着工人们挥汗如雨,看着塔吊将沉重的预制板稳稳吊起,看着那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钢筋骨架……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那个风雨飘摇、随时可能被山体吞噬的破败老屋,形成了天壤之别!一种对“安全”和“稳固”的本能渴望,如同细微的电流,悄然击穿了他那层厚厚的、名为“故土”的坚硬外壳。
就在搬迁户代表们心思浮动、窃窃私语之际,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如同蓄谋已久的猛兽,在石盘村上空骤然露出了獠牙!
当天深夜,石盘村被瓢泼大雨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彻底吞噬。狂风如同发疯的巨兽,撕扯着一切!闪电如同惨白的利剑,一次次撕裂漆黑的夜幕,将村西头那片危房区映照得如同鬼蜮!
王大爷被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惊醒!紧接着,一阵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轰隆隆”声,混杂在狂暴的风雨声中,清晰地传入他的耳膜!那声音,不像雷声那般干脆,而是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感和沉闷的滚动感!
“不好!”王大爷一个激灵从炕上坐起!几十年与大山为伴的经验,让他瞬间意识到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他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冲到窗前,一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窗!
借着惨白的闪电光芒,他惊恐地看到——屋后那道紧挨着他家后墙的巨大山体裂缝,在暴雨的冲刷下,正如同苏醒的巨蟒般蠕动着!浑浊的泥浆裹挟着碎石和断木,正从裂缝中汹涌渗出,沿着陡坡向下漫流!他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如同冰面开裂般的轻微震动!
“山……山神发怒了……”王大爷脸色煞白,枯瘦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他想起了地质报告上的图示,想起了林涛那斩钉截铁的警告!死亡从未如此真实、如此逼近!
就在这时!
“轰隆——咔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
紧邻王大爷家东侧的一栋早已被列为D级危房的空置老屋(主人已暂时借住亲戚家),在暴雨和山体异动的双重摧残下,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巨人,轰然坍塌!半边土墙瞬间向内倾倒,激起漫天泥水!断裂的房梁、破碎的瓦片在泥浆中翻滚,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那巨大的声响和恐怖的景象,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大爷的心坎上!也砸碎了所有搬迁户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
王大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这同样摇摇欲坠、在风雨中呻吟的老屋,又猛地想起白天在安置点看到的那些坚实的地基、钢筋水泥的框架……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赖以生存、誓死捍卫的“狗窝”,在自然的伟力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玩具!
“根……根……”王大爷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浑浊的老泪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他踉跄着奔回里屋,如同疯魔一般,猛地扑向堂屋那扇油漆剥落、布满岁月痕迹的破旧门框!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地、死死地抱住了那冰凉粗糙的木框!仿佛抱住了他即将逝去的整个生命和灵魂的依托!
“老屋啊……俺的根啊……”他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声音凄厉绝望,穿透狂暴的风雨,在死寂的村落上空回荡,充满了被强行剥离母体的巨大痛苦和无尽的悲凉。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框,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剧烈起伏。雨水顺着他的白发、脸颊、脖颈流淌,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倔强的斗士,只是一个行将被连根拔起、无家可归的可怜老人。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似乎小了一些。一道微弱的手电光,艰难地穿透雨幕,停在了王大爷家的院门口。是林涛。他浑身湿透,裤腿上沾满了泥浆,显然是在巡查险情时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他没有打伞,也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雨里,看着王大爷死死抱着门框、痛哭流涕的佝偻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痛楚和理解。
又过了许久,王大爷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呜咽。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抱着门框的手,那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转过身,背对着门框,佝偻的身体在昏暗的油灯下微微颤抖。他抬起满是泪水和雨水的脸,望向门口雨幕中那个沉默的身影,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被现实彻底击垮后的茫然。
他用一种近乎耳语般、带着无尽疲惫和尘埃落定般平静的声音,对着门口的方向,也仿佛是对着自己破碎的灵魂,低声说道:
“搬……俺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