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月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雅室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姜栗指尖残留着翠玉扳指冰冷的触感,也残留着记忆深处那刺骨的寒意。
她将扳指收入袖中暗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寻常物件,而非能搅动京城暗流的信物。
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进。”姜栗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半分情绪波动。
阿九魁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如同融入阴影的山石。他手中捧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裹,躬身递上:
“小姐,东西送到了。人是从后巷角门递进来的,没露脸。”
姜栗接过包裹,入手微沉。她走到窗边的紫檀木小几旁,就着明亮的烛火解开布结。
里面是几份崭新的文书和一叠银票。
她拿起最上面那份身份文牒,纸张是官制的,带着特有的纹理和暗记。翻开,上面清晰地写着:
姓名:姜栗
籍贯:云州清河县
身份:七皇子府新录侍女(文书协理)
下方盖着七皇子府内务司的朱红大印,鲜红刺目。
“侍女?文书协理?”姜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讥诮的弧度。
谢忱这病秧子,心思倒是转得快。
给她一个能名正言顺出入皇子府的身份,却又用“侍女”二字提醒她谁主谁仆,再用“文书协理”暗示她擅长的领域,顺带点明她需要“协理”的对象是谁。
好一个绵里藏针的下马威。
她放下文牒,又拿起下面几份。
是云州清河县开具的“姜栗”的户籍证明、路引,甚至还有一份伪造得极为精细的、某家小商户出具的“荐书”,证明其女“姜栗”品行端正,略通文墨。
配套的银票数额不小,足够一个初入京城的“侍女”安身立命,又不至于过分扎眼。
手续齐全,安排周到,滴水不漏。若非姜栗心知肚明,几乎要以为这世上真有这么个从云州来的、叫姜栗的文书侍女。
“七殿下好手段。”姜栗将文书重新叠好,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赞是讽,
“一日之间,一个‘干净’得查不出破绽的身份就送到了眼前。看来殿下在醉欢楼卧底,倒是没耽误正事。”
她意有所指,指的自然是谢忱这看似落魄皇子背后隐藏的能量。
阿九沉默地立在一旁,目光锐利如鹰,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他对姜栗的恭敬是刻进骨子里的,但眼底深处对谢忱的戒备和不信任却丝毫未减。
姜栗将文书和银票重新包好,递给阿九:
“收好。明日,你安排两个‘干净’的、嘴巴严实的人,以‘姜栗’家人的身份,护送‘她’入京,按照这荐书上的地址,去‘投靠’那家商户。走官道,动静闹得‘合理’一点。”她刻意加重了“合理”二字。
“是,小姐。”阿九接过包裹,如同接过军令。
“另外,”姜栗走到窗边,目光投向楼下依旧喧嚣的醉欢楼前厅,声音压低,
“查一查,谢忱在醉欢楼这些日子,到底在‘卧’谁的底?接触了哪些人?尤其是……那个户部郎中李崇德。”
她想起谢忱昨夜在回廊上那如同狩猎般的目光。
“属下明白。”阿九应下,随即又带着一丝迟疑问道,“小姐,您明日……真要去七皇子府?”
姜栗转过身,清冷的月光勾勒着她挺直的脊背和染血的素白衣裙,那抹暗红在月色下如同凝固的伤口。
“去,为什么不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凉的笃定,“他既然搭好了戏台,想看我如何扮演这个‘侍女’,我又怎能拂了他的兴致?”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穿透了皇子府的重重高墙,落在了那个病弱又危险的七皇子身上。
“况且,他的府邸,未必不是一个更好的‘棋盘’。”
她需要更近的距离,去摸清谢忱的底牌,去评估这个“同生共死”的“机缘”究竟能给她带来什么,或者……能让她利用到什么程度。
至于“攻略”?那不过是系统强加的任务,在她眼中,远不如掌控谢忱这个人本身来得重要。
——
七皇子府位于皇城西侧,位置说不上偏僻,但也绝不算显赫。
府邸规制符合一个不受宠皇子的身份,门庭略显冷清,朱漆大门上的铜环甚至有些黯淡。
守卫的士兵穿着制式盔甲,神情肃穆,但眼神里多少带着点例行公事的懈怠。
一辆半新不旧的青帷小驴车,“吱呀吱呀”地停在了府邸的角门处。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水蓝色粗布衣裙、梳着简单双丫髻的少女,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怯生生地下了车。
她低着头,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身形单薄,带着一股初入繁华之地的拘谨和不安。
正是以“文书协理侍女”身份前来报到的姜栗。她脸上那层清雅出尘、温婉纯善的假面被她刻意收敛,只留下一种底层少女特有的、带着几分瑟缩的温顺。
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
角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管事服色的中年男人探出头,三角眼上下打量了姜栗一番,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新来的?叫姜栗?”
“是…是。”姜栗的声音细细弱弱,带着点云州口音,头垂得更低了。
“跟我来。”管事语气冷淡,转身带路。他步伐很快,显然没把这新来的小侍女放在眼里。
姜栗小步跟上,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府内的景致。
庭院不算大,布置得也谈不上精致,假山石有些陈旧,花草也显得疏于打理,透着一股子衰败气息。
下人们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种谨小慎微的麻木。
一切看起来,都符合一个不受宠皇子的府邸应有的模样。
她被带到一处偏院的下人房。房间不大,陈设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凳。
同屋还有另外两个侍女,一个在缝补衣物,一个在打盹,看到她进来,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便不再理会。
“以后你就住这儿。规矩都懂吧?少听少看少说话,手脚勤快点。明日卯时初刻到前院书房外候着,自有分派。”
管事丢下几句冰冷的训诫,转身就走了。
姜栗默默地将小包袱放在空着的床铺上,动作带着新人的笨拙和小心翼翼。
她走到唯一的木盆架前,拿起有些破旧的木盆,准备去打水洗漱。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隔壁院落传来。那咳嗽声沉闷而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姜栗的动作微微一顿。是谢忱。
她端着木盆走出房门,循着声音方向望去。咳嗽声是从不远处一座独立小楼里传来的。
小楼门窗紧闭,外面守着两个佩刀的侍卫,神情肃然。
楼前种着几株高大的梧桐,枝叶在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小楼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
一个端着药碗的小厮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侧门进入小楼,很快又空着手出来,脸色有些发白。
“又咳血了……”同屋那个缝补衣物的侍女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习以为常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身子骨……唉。”
姜栗收回目光,端着木盆走向井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怯懦的表情,心中却一片冷然。病弱?咳血?演得倒是真像。
昨夜在醉欢楼后院,那个眼底燃烧着疯狂火焰、宣告“同生共死”的男人,可不像眼前这般风吹就倒。
她打好水,回到房间,默默地洗漱。隔壁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整个偏院陷入一种压抑的安静。
深夜,
姜栗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同屋的侍女早已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她闭着眼,呼吸均匀,仿佛也已沉睡,但意识却无比清醒。
她在脑中梳理着入府后观察到的细节:
守卫的懈怠、管事的势利、下人的麻木、府邸的陈旧……这一切看似合理,却又处处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落魄”感。
尤其是那座守卫森严的独立小楼……谢忱在里面,到底是真的在养病,还是在掩盖什么?
突然,一丝极轻微、如同落叶坠地的声响,从窗外传来。
姜栗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呼吸依旧平稳。
她的五感远超常人,尤其是在这种刻意营造的寂静里。
那声音极其细微,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若非姜栗精神高度集中,几乎会忽略过去。有人!而且是个高手!气息绵长,动作轻盈,正悄无声息地靠近她所在的这排下人房!
目标是谁?她?还是这房里其他侍女?
姜栗全身肌肉在薄被下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袖中,那枚薄如柳叶的刀片已经滑入指尖,冰冷的触感让她更加冷静。她屏住呼吸,将心跳压到最低,整个人如同陷入最深沉的睡眠。
窗外,那细微的声响停顿了片刻。紧接着,一道极其稀薄的、带着淡淡药草味的清冽气息,如同无形的烟雾,顺着窗棂的缝隙,缓缓渗透进来。
这味道……姜栗的心猛地一跳!
是谢忱!
他竟然亲自来了?在这种深更半夜,避开守卫,潜行到这下人居住的偏僻院落?他想做什么?
那缕清冽的气息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姜栗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了黑暗,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也带着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兴味。
他就在窗外,或者……已经进来了?
姜栗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态,指尖的刀片却已蓄势待发。
她赌谢忱此刻不会动手,他深夜前来,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满足他病态好奇心的窥视。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那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足以让一个真正熟睡的人感到不安。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偶尔响起的虫鸣,以及同屋侍女细微的鼾声。
终于,那缕清冽的药草气息开始缓缓退去。
如同来时一样,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院落深处。
直到那气息彻底消失,姜栗才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一丝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和一丝被冒犯的凛冽杀意。
疯子!果然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她坐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月色清冷,院中空无一人,只有梧桐树的影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窥视从未发生。
姜栗的目光投向那座依旧门窗紧闭、守卫森严的独立小楼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谢忱,你对我的“兴趣”……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旺盛一些?
也好。
她轻轻关好窗棂,转身回到冰冷的床铺上。
既然你主动把“弱点”送到了我的眼皮底下,那就别怪我……好好利用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试探性的第一步。而猎物与猎手的界限,在彼此眼中,都还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