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37号的老宅,在破晓前最深的墨色里,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被强力胶封死的锁眼像一只恶毒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巷子里呜咽盘旋的夜风。
风卷着尘土、枯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在斑驳的院墙外打着旋儿,发出如同鬼魂低泣般的嘶鸣。
院内,一片死寂。书房里被翻找过的狼藉依旧,那半张1988年的双胞胎B超单还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个被遗忘的、流血的伤口。
欧阳明、李莉、欧阳辉、欧阳婷四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偶,或瘫坐在蒙尘的椅子上,或倚靠着冰冷的墙壁。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此起彼伏,交织着巨大的疲惫、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茫然。
欧阳玲被周伟强行带走了。那张写着“玲玲非亲生,拆迁款勿分”的字条,像一道无形的深渊,将她瞬间吞噬,也彻底割裂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
她的哭喊和质问似乎还残留在空气中,混合着周伟那最后冰冷的审视,成为压垮所有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钱?遗嘱?拆迁款?保姆的债?双胞胎的秘密?玲玲的身世?所有的问题都变成了无解的乱麻,纠缠着,窒息着。
父亲的生命在ICU里流逝,而他们,被困在这座被诅咒的老宅里,寸步难行,束手无策。
“嘀嘀…嘀嘀…”欧阳明口袋里那部老旧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中亮起刺眼的白光,伴随着尖锐急促的提示音,如同丧钟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的身体都猛地一震!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欧阳明身上!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
欧阳明的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几乎握不住手机。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来,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惨白惊恐的脸。
是一条新信息,发件人显示是“市一院重症监护室”。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
一张图片加载出来。
是病危通知书的扫描件!
鲜红的医院抬头下,是触目惊心的加粗黑体字:
病危通知书!!!
患者姓名:欧阳德
诊断:急性脑干出血(大量)
病情摘要:患者深昏迷,双侧瞳孔散大固定,对光反射消失,自主呼吸微弱,血压需大剂量升压药维持,生命体征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出现呼吸、心跳停止,危及生命!
通知家属:患者目前病情极其危重,随时有生命危险!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下方是主治医师龙飞凤舞的签名和医院的鲜红公章。
冰冷的文字像淬毒的冰针,狠狠刺入每个人的瞳孔!
“爸……”欧阳明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碎裂,但那张病危通知书的图像依旧刺眼地亮着。
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嘀嘀!嘀嘀!”欧阳辉的手机也紧跟着疯狂震动起来!他如同被烫到般跳起来,慌乱地掏出他那部最新款的水果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同样的信息提示!同样的病危通知书!
紧接着!
“嘀嘀嘀嘀——!”欧阳婷的手机!
“嗡嗡嗡——!”李莉的手机!
尖锐刺耳的提示音如同催命符咒,在破败的老宅里此起彼伏,疯狂地炸响!四部手机的屏幕如同四盏招魂的灯笼,在昏暗中散发着惨白的光,映照着四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写满惊骇欲绝的脸!
**第一道!**
**第二道!**
**第三道!**
短短几分钟内,三道格式相同、措辞一次比一次更危急、更冰冷的病危通知书,如同三颗重磅炸弹,连续轰击在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最后一道通知书的“病情摘要”里,更是明确加上了“自主呼吸濒临停止,需立即行气管切开术维持,否则随时死亡”的字样!
“不——!!!”李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瘫软下去。
“爸!爸啊!”欧阳辉抱着头,痛苦地蹲下,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欧阳婷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身体靠着墙壁剧烈地颤抖,指甲深深抠进墙皮里。
欧阳明则像一尊彻底风化的石像,僵立原地,只有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他空洞的眼眶里奔流而出。
绝望的哭喊和崩溃的呜咽在老宅里回荡,如同末日哀歌。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中——
“呼——!!!”
一阵更加猛烈、更加狂躁的穿堂风,如同被压抑已久的恶魔,猛地从破旧的窗缝、门缝里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呜咽的尖啸!
这股风仿佛有意识一般,目标明确!它呼啸着卷过书房,卷过堂屋,直扑向欧阳明刚刚掉落在地上的手机!
屏幕碎裂的手机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飞向门口!风更猛烈地撞击着紧闭的大门!
“哐当!哐当!”老旧的木门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呻吟!
“啪嗒!”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门缝下面被风吹了进来!
是几张白色的纸片!
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那几张纸片,狠狠地、一张接一张地拍打在老宅斑驳的、布满灰尘和霉点的内墙上!
欧阳明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惨淡的晨光透过破窗,勉强照亮了墙壁。
只见那几张被风精准“贴”在墙上的纸,赫然是——**医院打印的缴费催款单!
“欧阳德患者欠费通知:截止当前,累计欠费:¥153,287.41。请立即缴清!”
“重症监护及抢救费用催缴单:欠费:¥153,287.41”
“欠费停氧风险告知书:因账户欠费严重,若于今日12:00前未能补缴足额费用,将可能暂停非必要生命支持设备供氧(呼吸机)……”
三张白色的催款单,如同三张巨大的、冰冷的讣告,被狂风死死地按在斑驳的墙壁上,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尤其是最后一张单子上,那“欠费停氧”四个加粗的黑字,像四把滴血的匕首,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停…停氧…”欧阳明失魂落魄地喃喃,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是欧阳轩。
八岁的孩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恐龙睡衣,光着脚丫,站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显然被大人们绝望的哭喊和这诡异恐怖的气氛吓坏了,小脸煞白,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身体像寒风中的小树苗一样瑟瑟发抖。
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崩溃哭泣的大人们,扫过地上碎裂的手机屏幕上那张病危通知,最终,落在了被风拍在墙上、那几张刺眼的白色缴费单上。
孩子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也理解不了那些庞大的数字。但是,他认得字。他认得那张最大的单子上,那几个用红色方框特别圈出来的、像伤口一样刺眼的字:
“欠费停氧”
还有旁边一行小字:“暂停…呼吸机…”
呼吸机!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欧阳轩小小的脑袋!他记得!他记得在爷爷被推进那扇可怕的大门之前,脸上就罩着一个透明的面罩,连着发出“呼哧呼哧”声音的机器!护士姐姐说过,那是帮爷爷呼吸的!
现在…欠费…要停掉?
停了…爷爷是不是就不能呼吸了?就像…就像被按在水里那样?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恐怖的画面瞬间占据了孩子的脑海——爷爷痛苦地挣扎,张着嘴,却吸不到空气,脸憋得发紫……就像他有一次在游泳池里不小心呛水那样!
“不——!!!”
一声带着极致惊恐和绝望的、属于孩童的尖利哭喊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大人们的呜咽!
欧阳轩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猛地冲向了那面贴着催款单的墙壁!
他的目标不是哭泣的父母,不是崩溃的叔叔姑姑,而是墙上那张写着“欠费停氧”的纸!
他冲到墙边,踮起脚尖,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急切而绷得紧紧的。他伸出小手,徒劳地想去撕下那张纸,仿佛撕掉它就能阻止可怕的事情发生。但他的个子太矮了,够不到。
绝望之下,他的目光疯狂地在凌乱的地上搜寻!突然,他看到了书桌底下,一支不知是谁慌乱中碰落的、笔帽滚在一边的红色记号笔!
他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支沉重的红色记号笔!笔杆很粗,他需要两只手才能勉强握住。
他再次冲到墙边,仰着小脸,死死地盯着那张催款单上“欠费停氧”那四个如同恶魔般的黑字!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无比执拗的决绝光芒!
他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那支红色的记号笔!笔尖对准了“欠费停氧”四个字!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呆滞的目光注视下,这个八岁的孩子,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倾注了所有希望和恐惧的力量,用那支粗粗的红色记号笔,狠狠地、一圈又一圈地,将“欠费停氧”四个字,死死地、醒目地、如同用鲜血圈画一般,圈了起来!
鲜红的、粗重的圆圈!像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
一个来自孩童最纯净灵魂的、无声的呐喊和控诉!重重地烙印在那张冰冷的催款单上!烙印在斑驳的老宅墙壁上!
也烙印在每一个被金钱和私欲蒙蔽了双眼的成年人惊骇欲绝的瞳孔深处!
狂风吹过破窗,发出凄厉的呜咽。
老宅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颤抖。
墙壁上,那三道病危通知如同招魂幡,三道催款单如同索命符。
而那个小小的、用鲜血般的红圈死死圈住“欠费停氧”的孩子身影,在昏暗中凝固成一尊绝望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