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梧桐巷37号的老宅。
院内,绝望的死寂如同实质,压得人无法呼吸。墙壁上,三道刺目的病危通知单和三张如同索命符般的催款单,在破窗透进的惨淡微光下,无声地宣判着。
长孙欧阳轩用红色记号笔狠狠圈出的“欠费停氧”四个字,像一道淋漓的、未干的血痕,烙在每个人的瞳孔深处,灼烧着他们早已千疮百孔的良知。
欧阳明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墙上那道血红的圆圈。
儿子小小的、决绝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混合着父亲在ICU里濒死的画面,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钱?去哪里找钱?玲玲的身世之谜如同巨石压在心头,二哥的失联,大姐的崩溃,三姑的哭嚎……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局。
他甚至不敢去看妻子李莉,她蜷缩在角落,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欧阳辉蹲在阴影里,双手深深插进头发,昂贵的羊绒大衣沾满灰尘也浑然不觉。
父亲把承租人名字改成保姆的消息像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吴秀兰的未接来电如同催命符。
他不敢回拨,不敢面对那个沉默的女人和她背后那个恐怖的谜团。拆迁款的幻梦彻底破灭,剩下的只有冰冷的恐惧和无处遁形的狼狈。
欧阳婷靠墙站着,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三姑出租屋里那堆零散的纸币、自己持刀逼债的疯狂、崩了口的菜刀……
一幕幕在眼前闪回,最终定格在玲玲被周伟带走时那失魂落魄、如同被遗弃的眼神上。
一种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虚无感将她淹没。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掉了尊严,也输掉了最后的希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墙上电子钟的红色数字,冰冷地跳向清晨六点。距离“欠费停氧”的最后通牒,只剩下六个小时。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生涩锈蚀感的门轴转动声,突兀地打破了老宅内凝固的死寂!
声音来自——侧门!
那个昨晚被他们用撬棍暴力破坏、锁环断裂的侧门!
所有人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惊弓之鸟,目光瞬间齐刷刷地、带着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射向声音的来源!
昏暗的光线下,那扇包着铁皮、边缘扭曲的小木门,被一只枯瘦、布满老茧和岁月痕迹的手,从外面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是吴秀兰。
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的藏蓝色旧布褂子,裤腿沾着清晨的露水和泥点。
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发卡固定着。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几十年如一日的、近乎麻木的平静表情,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和劳作的痕迹。
只有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扫过院内一片狼藉的景象,扫过墙上刺目的通知单和催款单,最后,落在了那几个如同泥塑木雕般僵住的子女身上。
她的出现,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的压迫感。仿佛她的脚步,踏在了所有人的心跳上。
欧阳辉如同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脸上血色尽褪,眼神惊恐地躲闪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欧阳婷的身体瞬间绷紧,指甲更深地掐进肉里,眼中充满了警惕、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欧阳明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腿软又跌坐回去,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莉也抬起了头,散乱的头发下,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茫然。
小小的欧阳轩则停止了哭泣,躲到了父亲身后,小手紧紧抓着欧阳明的手臂,好奇又带着一丝畏惧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沉默的奶奶。
吴秀兰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任何质问,也没有丝毫的愤怒或悲伤。
她仿佛没有看到书房里被翻得底朝天的狼藉,没有看到墙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通知单,也没有看到子女们脸上的绝望和狼狈。
她只是平静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院子中央。
然后,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她停下了脚步。那双枯瘦的手,伸进了她藏蓝色旧布褂子宽大的口袋里。
她掏出来的,不是钥匙,不是工具,也不是什么神秘的物件。
而是一个厚厚的、用粗糙的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物体。
她低着头,动作缓慢而郑重,一层一层,极其小心地剥开外面包裹的牛皮纸。
牛皮纸被剥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本极其厚重的、封面早已磨损得看不清原色的硬壳笔记本!纸张的边缘因为年深日久而泛黄、卷曲、布满细密的折痕和污渍。
那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本子,正是昨晚她在“欧阳老宅(医疗应急)”微信群里,发过照片的那本记账本!
实物远比照片更有冲击力!它像一块沉重的历史化石,承载着三十年的光阴和无法言说的秘密。
吴秀兰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极其珍重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那本厚厚的账本。
泛黄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岁月的低语。她的手指在一些年份久远、字迹模糊的记录上短暂停留,目光平静如水。
终于,她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将那本摊开的账本,连同外面那层剥开的牛皮纸,一起,用双手托着,平静地、无声地,递向了离她最近的、瘫坐在地上的欧阳明。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施舍意味,也没有任何的悲悯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于献祭般的、沉重的交付。
欧阳明如同被催眠般,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承载着三十年时光的账本。
牛皮纸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掌心,账本散发出的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感,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落在摊开的那最后一页上。
依旧是那熟悉的、娟秀工整的钢笔字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最后一笔笔收支。而在所有记录的最下方,那行用红笔清晰圈出的、如同最终审判般的数字依旧刺眼:
“截止2025年5月31日,累计未结工资及垫付款项合计:¥876,542.37”
八十七万六千五百四十二元三角七分!
但这一次,欧阳明的目光没有在这天文数字上停留太久。他的视线,被红圈数字下方,一行稍小的、用同样的蓝黑色钢笔、极其工整、甚至带着一丝郑重写下的字迹牢牢吸引:
“代付:
欧阳婷 - 1988年9月 - 市一小一年级学费 - ¥35.00
欧阳轩 - 2023年9月 - 阳光幼儿园大班保育费 - ¥1,580.00”
“代付:欧阳婷 - 1988年9月 - 市一小一年级学费 - ¥35.00”
“代付:欧阳轩 - 2023年9月 - 阳光幼儿园大班保育费 - ¥1,580.00”
两行字。
一行是三十七年前,他妹妹欧阳婷的入学开端。
一行是两年前,他儿子欧阳轩的幼儿园费用。
时间跨度三十七年,金额微不足道,却像两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欧阳明的心坎上!劈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沉默如山、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老树根般的女人!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羞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不仅是他!
欧阳婷的目光也死死盯在了账本上那行“欧阳婷 - 1988年9月”的字迹上!1988年!双胞胎B超单的年份!她入学的年份!学费!三十五块钱!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对一个保姆意味着什么?!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
李莉也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跄着凑近,当她看清那两行字,尤其是看到“欧阳轩”和“阳光幼儿园”的名字时,她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击穿的茫然!
欧阳辉也凑了过来,当他看清那两行字和那个巨大的红圈数字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惊愕、贪婪、羞愧、恐惧……如同打翻了调色盘。
就在这死一般的、被巨大冲击波席卷的寂静中——
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从欧阳明身后冲了出来!
是欧阳轩!
孩子显然看不懂账本上那些复杂的数字和文字,但他认得自己的名字!他认得“欧阳轩”!也认得“阳光幼儿园”!那是他每天都要去的地方!
他像一颗小炮弹,毫不犹豫地冲到了吴秀兰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八岁的孩子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了吴秀兰那穿着旧布裤子、沾着泥点的、枯瘦的腿!
他仰起小脸,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大眼睛里充满了最纯粹的依赖和委屈,声音带着哭腔,却清晰无比地喊道:
“奶奶!奶奶你去哪里了?轩轩害怕!他们…他们要停掉爷爷的呼吸机!奶奶救救爷爷!”
“奶奶”!
这个孩子,在所有人被金钱、秘密和猜忌蒙蔽了双眼的时刻,用最本能的、最纯净的情感,喊出了这个被遗忘、被忽视、甚至被带着恶意揣测的称呼!
吴秀兰那如同古井般平静无波的眼眸,在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奶奶”喊出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
她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垂了下来,落在了紧紧抱着她腿的、那个小小的、满是泪痕的脸上。
她那枯树皮般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颤抖,轻轻抬起,落在了欧阳轩柔软的发顶,极其小心、极其珍重地,抚摸了一下。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孩子的头顶,再次看向那几个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子女。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指责,也没有悲悯。
她只是再次伸出了手,那只枯瘦的手,伸进了旧布褂子另一个宽大的口袋里。
这一次,她掏出来的,是一个薄薄的、印着银行LOGO的——深蓝色活期存折。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压力,看着欧阳明,然后,将那个存折,轻轻地放在了欧阳明手中那本摊开的、泛黄的账本之上。
存折的封面很新,与下面那本饱经沧桑的账本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欧阳明如同被烫到般,手指颤抖着,下意识地翻开了存折的封面。
惨淡的晨光下,存折内页的第一行,清晰地打印着:
**户名:吴秀兰**
**最新余额:¥876,542.37**
余额数字,与账本末页红圈里的数字,分毫不差!
而在余额下方,一行打印的备注小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所有黑暗:
“此款项为梧桐巷37号欧阳德先生医疗专项,凭医院缴费凭证支取。”
院内一片死寂。
风停了。
只有账本泛黄的纸页,在欧阳明剧烈颤抖的手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存折崭新的纸张,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沉重的光。
而那个小小的孩子,紧紧抱着保姆的腿,将脸埋在那沾着泥土的旧布裤子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依靠。
吴秀兰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墙上那张被红笔狠狠圈住“欠费停氧”的催款单,又看了一眼紧紧抱着她的欧阳轩,然后,她缓缓地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被撬开的侧门,身影很快融入了门外依旧浓重的黑暗之中。
她没有留下一句话。
但她留下的那本账本和那个存折,却像两座沉重无比的大山,轰然砸在了这座风雨飘摇的老宅里,砸在了每一个被私欲蒙蔽了双眼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