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压在欧阳明和李莉那间不到七十平米的蜗居之上。
窗外没有星光,只有城市远处霓虹晕染出的一片混沌污浊的光雾,无力地涂抹在玻璃窗上,映照着屋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
空气里弥漫着医院消毒水残留的刺鼻气味、孩子恐惧的泪痕气息,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如同凝固的胶水,堵塞着每一次呼吸。
客厅中央,满地狼藉的陶瓷小猪存钱罐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尖锐而讽刺的冷光。
散落的硬币和那张写着“存钱买新球鞋,和爸爸一起踢球”的、被泪水浸透的小纸条,像无声的控诉,深深刺痛着欧阳明的眼睛。
儿子欧阳轩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狭窄卧室的床上,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透过薄薄的门板传出来,像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欧阳明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李莉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背对着他,站在狭小的厨房门口。水龙头没有关紧,水滴缓慢而固执地敲打着不锈钢水槽底部,“嗒…嗒…嗒…”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像生命倒计时的秒针。她的肩膀绷得笔直,仿佛承载着无法想象的重量,微微颤抖着。
下午医院里那张飘落的、写着“氧气包装费980元/天”的账单碎片,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彻底击碎了她对那笔保姆“医疗专项”存折的最后一丝信任。
那笔钱能撑多久?三天?五天?之后呢?父亲那个无底洞般的ICU,像一头贪婪的巨兽,随时会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一家三口彻底吞噬!她不能!她绝不能让这个她和孩子最后的窝也化为乌有!
欧阳明站在客厅中央,脚下踩着冰冷的硬币和碎瓷片。他佝偻着背脊,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挣扎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孤注一掷。
保姆存折上“代付轩轩保育费”的字样如同耻辱的烙印,医院天价账单的荒谬,老宅被推平的废墟,三姑手腕上缠绕的、与母亲同源的红发……
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磨盘,将他碾入绝望的泥沼。他看不到别的路了,真的看不到了。父亲在ICU里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绳索勒紧他的咽喉。他必须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李莉……”欧阳明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他艰难地向前挪动了一步,脚下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算我…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他抬起手,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深蓝色的、装着房产证的文件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就签个字…把房子抵押了…等爸缓过来…等拆迁款下来…我一定!我发誓!我一定加倍还给你!给轩轩买最好的球鞋!我们换大房子!我……”
“闭嘴!”李莉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像被毒蛇咬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种被绝望和愤怒烧灼后的、冰冷的死灰!
那双曾经精明算计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瞪着欧阳明手中那个蓝色的文件夹,仿佛那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缓过来?拆迁款?欧阳明!你还在做梦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裂帛,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悲愤和嘲讽,狠狠砸向欧阳明,“爸还能缓过来吗?!那笔拆迁款早就姓吴了!
早就进了那个保姆的口袋了!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了!你抵押房子?抵押我们最后的窝?!拿什么还?拿命还吗?!”
她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碎瓷片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卧室的方向,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扭曲变形,带着哭腔:
“你看看轩轩!看看我们的儿子!他吓成什么样了?!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让他以后睡大街吗?!为了你那个躺在医院里、把我们全家都拖进地狱的爹?!
为了那个把你当傻子、把房子送给外人的爹?!”
“爸他不是……”欧阳明痛苦地试图辩解。
“他不是什么?!”李莉厉声打断,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喷出来,“他不是早就把我们算计得清清楚楚了吗?!
玲玲不是他亲生的!他早就知道!他写在纸上藏在玲玲的婚纱照里!他防着玲玲!可他防着我们了吗?!他把房子给了保姆!他防着我们这些亲生的了吗?!
在他眼里,我们算什么?!算他养老送终的工具?!算他填那个无底洞的提款机?!”
巨大的屈辱和被至亲背叛的痛苦如同岩浆般在李莉胸中翻涌,她猛地一把抓起旁边餐桌上那个廉价的塑料水果盘,狠狠砸在地上!
“砰——哗啦——!”
塑料碎片四溅!几个干瘪的苹果滚落一地!
“欧阳明!我告诉你!这个字!我死也不会签!”李莉指着地上散落的苹果,如同指着他们破碎的生活,声音凄厉如同泣血,“要抵押房子救你爹?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除非你让轩轩现在就变成孤儿!”
“扑通!”
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坠地的声响!
在李莉惊愕、愤怒、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欧阳明双膝一软,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膝盖狠狠砸在散落着尖锐碎瓷片和冰冷硬币的地面!剧痛瞬间传来,但他恍若未觉!
他的腰深深弯了下去,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肮脏的地面!
双手依旧死死抱着那个蓝色的文件夹,如同抱着最后的浮木,高高举过头顶!身体因为巨大的屈辱、绝望和一种走投无路的悲怆而剧烈地颤抖着!
“李莉…老婆…”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血泪,“我求你了…最后一次…就这一次…签了吧…救救我爸…我给你磕头…我给儿子磕头…”
说着,他竟然真的弯下腰,额头朝着地面,就要重重地磕下去!
“欧阳明!你——!”李莉被眼前这一幕彻底惊呆了!
她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二十年、虽然窝囊但从未如此卑微过的男人,此刻像一条丧家之犬般跪在满地狼藉中,卑微地乞求着,甚至要磕头!
一股巨大的悲哀、愤怒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她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就在这令人心碎窒息的时刻——
“唰——!!!”
一道惨白刺眼、如同鬼爪撕裂夜幕的闪电,猛地划破窗外浓稠的黑暗!
瞬间将整个昏暗的客厅照得亮如白昼!也将窗外的一切景象清晰地投射在玻璃窗上!
就在那惨白光芒亮起的、不到一秒钟的瞬间!
欧阳明和李莉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被那强光吸引,同时投向了客厅那扇面向小区道路的窗户!
闪电的光芒如同舞台追光灯!
清晰地照亮了窗外楼下,小区狭窄道路上的景象!
只见一辆破旧的、手动操控的医用轮椅,正静静地停在路灯照射不到的阴影边缘!
轮椅上,坐着一个穿着医院条纹病号服、身形佝偻消瘦的身影!头上似乎还戴着一顶帽子,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而推着轮椅的,是一个穿着深色衣服、低着头、身形瘦小的女人!
闪电的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随即,世界重新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沉闷地滚过天际!
“爸?!”欧阳明如同被雷击中,猛地直起跪在地上的身体,失声惊叫!
他刚刚好像看到轮椅上的人穿着病号服?!是父亲?!怎么可能?!父亲明明在ICU!插满管子!怎么可能坐轮椅出现在这里?!
“幻觉…一定是幻觉…”李莉也脸色煞白,喃喃自语,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到了。
但刚才那闪电下的画面太清晰了!轮椅!病号服!推轮椅的女人!
欧阳明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却无比强烈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连滚带爬地扑向沙发,抓起自己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手指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
他哆嗦着点开那个监控APP!那是连接父亲病房外走廊的监控!他要确认!父亲是不是还在ICU!
APP加载缓慢,转动的圆圈如同折磨人的刑具。
终于,连接成功!
屏幕上出现了ICU外那条熟悉的、灯光惨白的走廊实时画面。
画面中央,那扇紧闭的ICU大门依旧紧闭。门口的长椅上…空无一人?欧阳婷和欧阳辉呢?
欧阳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调取回放!他要把时间定位到刚才闪电亮起的那一刻!
时间轴快速倒退!
画面飞速掠过!
终于,定位到了几分钟前!
画面是黑白的,带着监控特有的颗粒感和冰冷视角。
只见画面中,时间显示是凌晨一点十五分左右(正是刚才闪电亮起的前几分钟)。
空荡的走廊里,那扇厚重的ICU大门,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了!
一个穿着淡绿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身影推着一张空着的轮椅走了出来(监控角度看不到轮椅上是否有人)。护士推着轮椅,脚步匆匆,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门(非电梯方向)。
就在护士推着轮椅即将进入消防通道门的瞬间,她似乎侧头对着轮椅低声说了句什么,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就在这不到一秒的停顿中,监控镜头捕捉到了一个极其清晰的画面:
轮椅上,并非空无一人!
一个穿着条纹病号服、身形极其消瘦、低垂着头、头上戴着一顶深色毛线帽的身影,正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那病号服,欧阳明和李莉都无比熟悉——绝对是父亲欧阳德!
而推着轮椅的“护士”,此刻也微微抬了一下头,似乎在确认消防通道是否畅通。
口罩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深陷在皱纹里,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是吴秀兰!
她穿着护士服!推着轮椅上的父亲!正走向消防通道!
画面时间定格在:凌晨01:17:23
而刚才窗外闪电亮起、他们看到楼下轮椅的时间,是凌晨01:18:00左右!
时间完全吻合!
地点吻合!(他们家在二楼,消防通道出口就在楼下那条小路上!)
人物吻合!
“轰——!!!”
巨大的惊雷在欧阳明和李莉的脑海中炸响!将他们所有的认知炸得粉碎!
父亲!被保姆吴秀兰!在深夜!伪装成护士!推离了ICU?!带出了医院?!带到了他们家楼下?!
为什么?!
父亲不是病危吗?不是随时会死吗?!
吴秀兰要带他去哪里?!
刚才窗外那一闪而过的轮椅和病号服身影…是真实的!不是幻觉!
巨大的恐惧、震惊、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两人!
他们如同两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定格的黑白画面——吴秀兰推着轮椅上的父亲,走向消防通道的黑暗深处。
客厅里,死寂无声。
只有窗外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
地上,欧阳明依旧跪在冰冷的碎瓷片和硬币中,那个装着房产证的蓝色文件夹,无力地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而卧室里,欧阳轩压抑的抽泣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