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宝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塞满了滚烫的铅块，又沉又痛。
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喉咙撕裂般的疼。身体软得像滩泥，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劲。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地道里昏暗的光线刺得他眯起了眼。他发现自己裹在那套破旧却厚实了不少的被窝里——小山子那件烂棉袄也盖在上面，增加了一层保暖。
身上虽然还残留着病后的虚汗和酸痛，但那股要命的、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消失了，高烧退了。
“咳……”他刚想开口，喉咙立刻像被砂纸磨过，痛得他皱紧了脸。
“别说话！”一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小山子端着一个破搪瓷缸，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正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喝药！慢点！”
宋小宝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热的药汤。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弥漫，但那股暖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奇异的舒缓。
他这才看清小山子的样子：头发剪短后显得精神利落，脸上洗净了污垢，虽然依旧瘦削，但眼神清亮，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担忧。
她身上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破单衣，外面套着宋小宝之前给她的外套。
“你……买的药？”宋小宝嘶哑地问，声音像破锣。
“嗯，”小山子点点头，把空了的搪瓷缸放在一边，“跑去转龙藏那边才找到一家药店。卖药的老大夫说，你这风寒入里，烧得厉害，再晚点就麻烦了。”
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还好你命硬，吃了两顿药就压下去了。”
宋小宝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地道里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昨夜那些混乱、滚烫、紧密的触感，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席卷了他的脑海——那冰冷水泥地上的挣扎颤抖，那刺骨的绝望，然后……那不顾一切贴上来的、温热柔软的身体，那紧紧缠绕的臂膀和双腿……黑暗中，她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自己额头的微凉……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宋小宝的脸颊和耳根，瞬间烧得通红！
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小山子的目光，却又无处可藏。
“我……”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昨晚……我……”
小山子的脸也“腾”地一下红了，像熟透的虾子。她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耳尖红得几乎滴血。
地道里只剩下两人粗重尴尬的呼吸声。“那个……”宋小宝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心像被十五个吊桶轮番上蹇下——七上八下，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我……我烧糊涂了……啥……啥也不记得了！”他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声音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
小山子猛地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混杂着羞愤和被轻视的倔强。
她咬着下唇，声音不大，却像小锤子一样敲在宋小宝心上：“宋小宝！你……你少装傻充愣！占了便宜就想赖账？门儿都没有！”
“我……我占啥便宜了？！”宋小宝被她的直接呛得差点跳起来，脸更红了，“那……那不是为了救命嘛！情况紧急！我……我又不知道你是个女的！我要知道……”
“你要知道我是个女的，就宁可冻死也不让我抱，是吧？”小山子打断他，眼圈更红了，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尖锐，“在你眼里，我的名声，比你的命还重要？还是你觉得我……我轻贱，故意……故意贴着你？”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宋小宝急得直挠头，百口莫辩，“我是说……我是说……哎呀！这……这事儿它……它就不该发生！”他烦躁地捶了一下身下的麦草。
“不该发生也发生了！”小山子豁出去了，她挺直了瘦小的脊背，直视着宋小宝慌乱的眼睛，“我林小珊（她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全名）虽然落了难，但也不是不知廉耻的人！昨晚要不是看你快冻死了，我……我死也不会……不会那样！”她的声音哽咽了，但强忍着没掉泪。
“我知道！我知道！”宋小宝看她这样，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愧疚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烦躁地在狭窄的帐篷里挪动了一下身体，不小心碰到了小山子冰凉的手臂。两人像触电般同时一缩。
地道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水滴落下的空洞回响，敲打着两人混乱的心绪。
宋小宝看着小山子单薄的身子在破外套下微微发抖（显然是把厚实的都给了他），看着她强忍泪水的倔强模样，再想想她为了救自己，一个姑娘家豁出去的名声和清白……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混杂着一种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怜惜，如同地道深处悄然涌动的暗流，终于冲破了所有顾虑和扭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看向林小珊。“林小珊。”
他叫了她的全名，声音低沉却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林小珊被他突然的正经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昨晚的事，”宋小宝一字一句，说得异常艰难，却无比认真，“虽然……虽然是为了救命，虽然……糊里糊涂，但……但总归是我……我坏了你的清白名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脸依旧涨得通红，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宋小宝虽然穷，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爹娘从小教我的道理，没忘！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挺直了脊梁，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以……所以……我娶你！”
“轰！”这三个字像一颗炸弹，在地道里轰然炸响！
林小珊彻底懵了！她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严肃、视死如归般的宋小宝。
娶……娶她？就因为……因为昨晚抱在一起取暖？这……这也太……太荒唐了！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林小珊的脸红得快要滴血，又羞又气，声音都变了调，“谁……谁要你负责了？！谁……谁要嫁给你了？！宋小宝！你脑子是不是烧糊涂了还没好？！”
“我没糊涂！”宋小宝梗着脖子，那股子北方汉子的倔劲儿上来了，“我说真的！这事儿……这事儿它就得这么办！不然……不然你以后咋办？名声坏了，还怎么……”
“我的名声不用你管！”林小珊气得跺脚（虽然只能跺在麦草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宋小宝！你……你就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的土包子！谁稀罕你可怜？！谁稀罕你负责？！我林小珊有手有脚，懂种菇！离了你我照样能活！用不着你……用不着你施舍！”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昨晚……昨晚那是为了救你的命！是情非得已！是……是江湖救急！懂不懂？！谁要你……要你搭上一辈子来还了？！你……你以为你是谁啊？！”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宋小宝，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压抑的哭声在地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委屈。
宋小宝彻底傻眼了。
他呆呆地看着林小珊剧烈抖动的背影，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以为自己拿出了最大的担当，做出了最负责任的决定。怎么……怎么反倒把她气哭了？还骂他是土包子？施舍？可怜？
这……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难道……难道城里人……南方的姑娘……想法跟村里人不一样？抱了就得负责……这规矩不对？
地道里只剩下林小珊压抑的啜泣声和宋小宝粗重迷茫的喘息。
那口崭新的高压锅在育菌室的角落里沉默地反射着微光，旁边堆着试管和酒精灯。
刚刚起步的蘑菇事业，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纠葛，蒙上了一层复杂而微妙的阴影。
宋小宝看着哭泣的背影，又看看那些冰冷的设备，第一次觉得，种蘑菇这事儿……好像比对付冰冷的菌包和复杂的消毒程序，难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