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口的光线骤然被一个高大身影挡住。
林小珊还蜷缩在自己的小帐篷里，眼睛肿得像桃子，听见动静，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深，肩膀又控制不住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小珊？”宋小宝的声音带着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先把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新棉花特有阳光味道的大麻袋轻轻放在她帐篷口旁边。
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印着“包百大楼”的崭新包装袋放在麻袋上。
林小珊吸了吸鼻子，没回头，也没应声，但抽泣声明显停了。
宋小宝搓了搓手，有点笨拙地开口，声音在地道里嗡嗡的：“那个……地道里冷。我……我去做了床新被褥，棉花是新弹的，厚实！你……你盖这个。”他指了指那个大麻袋。
林小珊的肩膀似乎僵了一下。
“还有这个……”宋小宝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局促，“我看你衣裳太单薄了……去……去包百大楼……买了套厚的，里面贴身穿的也有……都……都是厚实的棉布，挡风。”
他指了指那个漂亮的包装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生怕她嫌弃土气。
地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宋小宝越来越不安的心上。
他觉得自己可能又做错了，这土包子进城买的东西，人家大城市来的姑娘肯定看不上眼……
就在这时，林小珊猛地转过身来。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盯着帐篷口那两个崭新的包裹。
她的目光在新被褥鼓囊囊的轮廓上停留片刻，又移到那个印着百货大楼字样的漂亮袋子上，嘴唇微微颤抖着。
宋小宝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正想再解释两句“虽然土但暖和实用”，却见林小珊的视线猛地抬起来，落在他脸上。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难以置信的惊愕，有汹涌而来的感动，还有……还有一股子宋小宝完全无法理解的、混杂着委屈和恼火的嗔怒！
“宋！小！宝！”林小珊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南方腔调，声音在地道里激起回响，“你……你这个大笨蛋！榆木疙瘩！不开窍的土包子！”
宋小宝彻底懵了！他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新被褥，新衣服，厚实暖和，这……这还有错？！
“我……我又咋了？”宋小宝急得脸都红了，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地道冷！你冻病了咋办？我是怕你……怕你冻着！你昨晚……”
他差点脱口而出“你昨晚也冻得发抖”，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脸更红了。
“谁让你买这些了？！谁让你乱花钱了？！”林小珊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可这眼泪，似乎和刚才的委屈截然不同。
“你……你才刚挣了点钱！高压锅买了！做菌种的东西买了！哪一样不要钱？！你……你就这么大手大脚？！这新被褥……这新衣服……得花多少钱啊？！你是不是傻啊？！”
她一边哭一边数落，手指颤抖地指着那两个包裹，仿佛它们是什么罪证。
宋小宝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逻辑混乱的漩涡里。
给她买厚实被褥衣服保暖，怎么就成了“大手大脚”、“乱花钱”、“大笨蛋”了？他明明是为了她好啊！这姑娘的心思……比培育菌种还难懂一百倍！
“我……我这不是……”宋小宝笨拙地想解释，“菌种的钱……够！高压锅的钱……也够！这……这剩下的钱，不就是……就是该花的吗？你……你是咱们的……的……”他卡壳了，“合伙人”三个字在舌尖打转，看着林小珊梨花带雨又气鼓鼓的脸，愣是没说出来。
“该花也不是这么花的！”林小珊抹了把眼泪，气势汹汹，可那通红的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真正的怒气？分明是心疼他挣钱不易，是感动他这份笨拙又实在的心意，是……是一种被如此珍视、如此笨拙地照顾着的、难以言喻的甜蜜和酸楚。
她只能用这种数落、这种嗔怪的方式来表达，仿佛这样就能掩饰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你个土包子！什么都不懂！”她最后又骂了一句，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
她不再看宋小宝，而是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姿态，轻轻摸了摸那个装着新被褥的麻袋。
粗糙的麻袋布下，是蓬松柔软的新棉花，带着阳光和温暖的气息。
然后，她的指尖又触碰到那个印着“包百大楼”的、光洁漂亮的包装袋。她的动作很轻，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宋小宝看着她这近乎无声的举动，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和低垂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的侧脸，那根名为“理解”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虽然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又哭又骂，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眼泪和刚才的委屈……好像不太一样？
“那个……菌种……”宋小宝决定放弃理解这复杂的情感旋涡，回归他最迫切的正题。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烧退了，人也……好多了。咱们……是不是该……干正事了？再耽误，下一茬菇都要老了。”
这句话像是一剂清醒剂。
林小珊抚摸包装袋的手猛地顿住。她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属于“菌种专家”的专注和光亮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
对！正事！菌种！地道里还有几百斤培养基等着接种下一轮呢！这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对！菌种！”林小珊的声音瞬间变得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时间不等人！必须马上开始做母种培养基！”
她猛地站起来，动作麻利地擦干脸上的泪痕，仿佛刚才那个又哭又骂的姑娘只是宋小宝的幻觉。
她看都没再看那两个崭新的包裹一眼，径直走向育菌室角落里那个黝黑锃亮的“工农牌”高压锅。
“小宝哥，你力气大，去把咱们买的琼脂条拿出来！还有马铃薯！要挑没发芽、没冻坏的！”
她的指挥干脆利落，带着杭州口音的普通话此刻充满了权威感，“再打一桶干净的泉水来！快！”
宋小宝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阵狂喜！对味儿了！这才是他的“军师”！
“好嘞！”他响亮地应了一声，所有的尴尬、困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像接到军令的士兵，立刻行动起来，冲向堆放物资的角落，翻找琼脂条和马铃薯。
林小珊则蹲在高压锅前，仔细检查着压力表和安全阀，又拿出在供销社买的试管、橡胶塞、手术剪，快速清点着。
地道里冰冷的空气仿佛被两人迅速升温的热情点燃。
很快，宋小宝提来了清澈冰凉的泉水，也找出了品相不错的马铃薯和成捆的、半透明的琼脂条。
“削皮！切成小块！”林小珊头也不抬地命令，手里麻利地将试管用清水反复冲洗，再用稀释的高锰酸钾水浸泡消毒。
宋小宝立刻拿出小刀，蹲在一边，笨拙却认真地给马铃薯削皮、切丁。林小珊瞥了一眼他切得大小不一的土豆块，没说什么，只是动作更快地处理着试管。
接下来，便是林小珊的主场。她指挥着宋小宝把土豆块倒进高压锅的内胆，加入适量泉水，盖上锅盖，旋紧。
“看到这个压力表了吗？”林小珊指着锅盖上那个小小的圆盘，神情严肃，“等火上来，压力升到这里，”她用指尖点了点表盘上一个刻度，“就关小火，保持这个压力，煮……煮二十分钟！一定要盯紧！压力太高会炸锅！太低达不到灭菌效果！”
“明白！”宋小宝重重点头，眼睛死死盯着压力表，仿佛那是什么生死攸关的机关。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酒精炉的火苗（他们暂时没有更好的加热工具）。高压锅在火焰上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压力表的指针缓缓爬升。
地道里弥漫开一股煮土豆的、带着淀粉味的清香。
二十分钟后，林小珊果断下令：“关火！让它自然冷却！绝对不能马上开盖！会喷出来烫死人！”
等待冷却的时间，林小珊也没闲着。她将琼脂条剪成小段，用另一个小搪瓷盆装着，同样用高锰酸钾水浸泡。
又拿出葡萄糖粉（这是她之前特意要求买的，书上说培养基需要碳源），还有一小袋蛋白胨（提供氮源）。
“书上说……还要点磷酸二氢钾和硫酸镁……”林小珊翻着那本破书，眉头微蹙，“咱们……没有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宋小宝盯着慢慢下降的压力表，斩钉截铁，“先按最基础的弄！土豆、琼脂、葡萄糖、蛋白胨！有这些，菌丝肯定能长！咱们先试出来再说！”
他的果断感染了林小珊。“好！先试！”她也下定了决心。
当高压锅的压力表指针终于归零，锅盖可以安全打开时，一股浓郁的土豆汤香气扑面而来。
林小珊用消过毒的勺子小心地将煮得软烂的土豆块捞出，将土豆水过滤到一个干净的搪瓷盆里。
“加琼脂条！加葡萄糖！加蛋白胨！”林小珊语速飞快，像个战场上的指挥官。
宋小宝立刻将泡好的琼脂段、称好的葡萄糖粉和一小撮蛋白胨倒入温热的土豆汤中。
林小珊拿起一根消过毒的长柄勺（也是“借”来的），用力搅拌。
随着加热，琼脂条渐渐融化，粘稠的土豆汤变得像融化的、淡黄色的果冻，散发着一种混合了土豆香和微甜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好了！趁热分装试管！”林小珊端起搪瓷盆。宋小宝立刻拿起消过毒、还带着水汽的试管。
林小珊用长柄勺小心地将粘稠滚烫的培养基液体倒入每一支试管中，只装到约三分之一的高度。
“慢点！别烫着！”宋小宝在一旁紧张地提醒，比自己操作还紧张。
林小珊全神贯注，动作却异常稳定。几十支试管很快装好。
接着，她拿起消过毒的棉花团（脱脂棉做的），快速地、紧紧地塞住每一支试管口。
“好了！斜放！等它凝固！”林小珊长舒一口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她小心翼翼地将几十支装着淡黄色培养基的试管，一支支倾斜着靠在育菌室里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昏黄的烛光下，一排排倾斜的试管泛着温润的光泽，里面是凝固的希望。宋小宝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再看看林小珊疲惫却闪着光的侧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敬佩涌上心头。
这姑娘，是真有本事！“下一步呢？”宋小宝搓着手，迫不及待。
“灭菌！”林小珊的目光投向那口高压锅，眼神凝重，“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培养基里可能有无数杂菌，不清除干净，我们接进去的菌丝就会被它们吃掉！高压蒸汽灭菌，必须彻底！”
她指挥宋小宝往高压锅里加入足量的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几十支斜放好的试管，用铁丝做了一个简易支架，悬空放进高压锅的内胆里，避免试管直接接触锅底沸腾的水。
盖上沉重的锅盖，旋紧。再次点燃酒精炉。这一次，压力表的指针爬升得异常缓慢，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根细小的指针。指针终于艰难地指向了林小珊要求的那个关键刻度！
“关小火！保持压力！”林小珊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保持……一个时辰！”
地道里只剩下酒精炉火焰轻微的噗噗声，以及高压锅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嘶嘶声，如同某种危险的倒计时。压力表指针稳定在红色区域，纹丝不动。
宋小宝和林小珊并肩蹲在锅前，像两个守护着易爆品的拆弹专家。
汗水顺着宋小宝的鬓角流下，林小珊的鼻尖也沁出了汗珠。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一个时辰，如同一个世纪。
当林小珊终于下令关火，等待压力自然下降时，两人都感觉后背被冷汗浸透了。
锅盖再次被小心打开，一股灼热的、带着特殊气味的蒸汽涌出。里面的试管依旧完好，里面的培养基依旧呈现着纯净的淡黄色。
“成了！”林小珊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
宋小宝看着那些安然无恙的试管，又看看身边这个明明累得快虚脱、眼睛却亮得像星辰的姑娘，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冰冷的育菌室里，一排排凝固着培养基的试管静静斜立。角落里，那套崭新的厚实被褥和印着百货大楼字样的衣服包裹，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两个年轻的合伙人，一个满身土气却目光如炬，一个短发清秀却眼神坚定，在简陋的地道深处，在高压锅的余温旁，相视一笑。
蘑菇的下一茬在等待收割，而他们手中，正紧握着创造“种子”的钥匙。
夜还很长，地道依然阴冷，但希望的火种，已在他们亲手搭建的简陋育菌室里，悄悄点燃。
